高行健:《灵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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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gxj 于 November 06, 2000 01:23:46:

回答: 高行健:《灵山》(三) 由 gxj 于 November 06, 2000 01:22:33:


  当然见过,她就端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凉亭建造在山道当中,山道从
凉亭里两条石凳中穿过。你只要走这山道,没法不经过她身边。一位年纪
轻轻的山里的女人,穿着件浅蓝的竹布褂子,腰间助下都布锁的钮扣,领
子和袖口滚的白边,扎了一坎蜡染的头巾,扎法也十分仔细。你不由得放
慢脚步,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故意歇下。她若无其事扫你一眼,并不扭过头
去,抿着薄薄的艳红的嘴唇,那乌黑的眉眼也都用烧了的柳条描画过。她
深知自己的滋力,毫不掩饰,眼里闪烁挑逗的目光,不好意思的往往竟是
男人。你倒首先不安,起身要走,在这前后无人的山阴道上,立刻被她迷
了心窍。你自然知道这风流俊俏的朱花婆只能爱三分,敬七分,只能相思
,不敢造次。你说这都是石匠们告诉你的,你在他们山上采石的工棚里过
夜,同他们喝了一夜的酒,谈了一夜的女人。你说你不能带她去那种地方
过夜,女人去了难保不惹祸,这些石匠也只有朱花婆才能制伏。他们说是
凡朱花婆都会点穴,手指上的功夫可是世代相传,一双巧手专治男人治不
了的疑难杂症,从小儿惊风到半身不遂,而婚丧喜事,男女阴私,又都靠
她们一张巧嘴调配排解。山里碰到这种野花只看得采不得。他们说,有一
回,三个后生拜把子兄弟,就是不信,山道上碰到了个朱花婆,起了邪念
。哥儿三个还对付不了一个女人?三人合计了一下,一哄而上,把这朱花
婆硬拖到山洞里。她毕竟是个女人,拧不过三个大小伙子,头两个干完事
了,轮到这小老三。朱花婆便央求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年纪还小
,别跟他们造孽,听我的把我放了,我告诉你一个秘方,日后派得上用场
,到时候足够你正经娶个姑娘,好好过日子。小伙子将信将疑,人到底年
轻,见女人弄成这样,倒也动了测隐之心,把她放过了。

  你是冒犯了,还是也把她放了?她问。

  你说你起身走了,又止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就看见了她那边面颊,一
朵艳红的山茶花插在鬓角,她眉梢和唇角都闪亮了一下,像一道闪电,把
个阴凉的山谷突然照亮,你心头火热,跟着跳动了一下,立刻明白你碰到
了一位朱花婆。她活生生端坐在那里,浅蓝的竹布褂子下耸起结实的胸脯
,手臂还挽着个竹篮,篮子上盖条崭新的花毛巾,脚上穿的也是双蓝布贴
花的新鞋,分明得如同剪纸的窗花。

  你过来呀!她向你招呼。

  她坐在石头上,一手拎着她那高跟皮鞋,一只赤脚在滚圆的卵石上小
心试探,清亮的溪水里洁白的脚趾蠕动,像几只肉虫子。你不明白事情是
怎么开始的,你突然把她的头按倒在水边的野苍蒲上,她挺直了身腰,你
摸到了她脊背上胸罩的搭扣,解开了的浑圆的乳房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透
亮。你看见那一颗粉红挺突的乳头,乳晕下细小的青筋都清清楚楚。她轻
轻叫了一声,双脚滑进水里。一只黑色的鸟儿,白的脚趾,你知道这鸟儿
叫伯劳,就站在溪涧当中一块像乳房一样浑圆灰褐色的岩石上,石头边缘
映着溪水翻翻的闪光。你们都滑进水里,她直惋惜弄湿了裙子,而不是她
自己,润湿的眼睛像溪水中反映的阳光,闪闪烁烁。你终于捕捉住她,一
头顽强挣扎的小野兽在你怀里突然变得温顺,无声哭了起来。

  这黑色的伯劳,白的脚趾,左顾右盼,频频翘起尾巴,一只蜡红的像
上下点动。你刚走近,就起飞了,贴着溪流,在前面不远的一块岩石上停
下,依然转过身来,再冲着你,点头摆尾。逗你走近了再飞起,并不远去
,依然在前面等你,咭……咭……细声尖叫。这黑色的精灵,那就是她。

  谁?

  她的灵魂。

  她又是谁?

  你说她已经死了,那些杂种带她夜里到河里去游泳,都回来了,说是
上岸以后,才发现只少了她。全是鬼话,可他们都这么说,还说可以验尸
,不信尽管去找法医。她父母不同意,忍受不了,女孩子死的时候刚十六
周岁。而你当时比她还小,可你知道那全是预谋。你知道他们不止一次约
她夜里出去,把她堵在桥墩下,一个个从她身上路过去,再碰头交流经验
。他们笑话你不吃不摸才是傻瓜。他们早就预谋,要得到她。你不只一次
听见他们污龌的谈论,都提到她的名字。你偷偷告诉过她,夜里当心不要
跟他们出去。她也同你说过,她害怕他们。可她又不敢拒绝,还是去了。
她太胆小,你不也怕?你这个懦夫!就是这些杂种把她害了,又不敢承认
。可你也不敢揭发,多少年来,她在你心头,像个噩梦。她的冤魂木让你
安宁,总显现成各种模样,而她从桥墩下出来那一回模样,却总也不曾改
变。她总在你前面,咭…… 咭……这黑色的精灵,白趾红唇的伯劳。你拉
住荆条,抓住石缝里一棵黄杨的根,从溪涧里爬了上来。

  这里有路,从这里上来,你说你拉住她的手,叫她用脚抵住石头。

  她叫了一声。

  怎么啦?

  歪脚了。

  穿这高跟鞋就没法爬山。就没准备爬山。

  可既然进山了,就准备吃苦吧。


14

  这鸡肠小巷里的老房子楼上,从窗户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片瓦顶
,歪歪斜斜,相互连接,没个尽头。

  还可以望见两个屋脊之间冒起的小阁楼的窗户,窗户下的屋瓦上晒着
鞋。这小房间里放了一张硬木的雕花架子床,挂着蚊帐,一个镶着圆镜子
的红木衣柜,窗口放了张藤靠椅,门边上还有一条凳子。她让我同她在这
窄条凳上坐下,房里几乎就没有可以走动的地方。我同她前一天晚上才认
识,在一位记者朋友家里,我们一起抽烟、喝酒,聊天,说到有关性的玩
笑,她也毫不避讳,在这小山城里,显得很新潮。后来谈到我这事情,我
那位朋友便说,这事需要女人家作向导。她答应得很爽快,果然领我来了

  她在我耳边窃窃说着本地方言,急切告诫我:“她来了你要请香,清
香还要下跪三叩头,这些规矩你可要做的啊。”那声调和举止全都还原为
本地的女人家了。同她挨着,挤在又短又窄的条凳上,我顿时觉得很不是
滋味,像是在这小县城里有了个私通的女人,这里人人又都相识,就只能
到这种地方来偷情。我闻到了一种脚菜的酸臭味。可这房里一尘不染,连
那当中一小块地板都擦洗得露出了水头的本色,门板后面也贴的是干干净
净的糊墙纸,这房里就没有放膨菜坛子的地方。

  她头发碰着我的脸,凑在我耳边说:

  “来了!”

  先进来的是一位刚过中年的胖妇人,跟着进来了一位老女人。胖妇人
解下围裙,排了择衣衫,那衣衫虽然洗褪了色,却也干净。她刚从楼下做
完饭上来。后进来的那瘦小的老女人朝我们点了点头,我这位女友便立刻
提醒我:

  “你跟她去。”

  我起身跟随她到楼梯边上,她拉开一扇不显眼的小门,进去了。里面
是一间极小的房间,只放了一张桌子,设了个香案,供着太上老君、光华
大帝和观世音菩萨的牌位,案下上供着糕点,水果,清水和酒。板壁上下
挂了许多红布做成的镶着黑边或黄色犬牙的旗帜,都写着求吉利祛灾祸的
话。阳光从屋顶上一片明瓦透了进来,一注点燃的香烟在光柱中冉冉上升
,造成一种禁声的气氛,我也才明白我这位女友为什么一进房里便在我耳
边私语。老女人从香案下面的格档里取出一扎黄婊纸包着的线香,我便按
照我那位女友预先的嘱咐,立即塞给她一元钱,接过香来,在她用火柴点
燃的纸媚子上再把香烧着,双手握住,跪到香案前的蒲团上,着实拜了三
拜。老女人朝我抿了一下瘪嘴,表明赞许我这分虔诚,接过香去,分成三
束,插进香炉里。

  回到房里,胖女人已经收拾停当,端坐在藤靠椅上,垂着眼皮,通神
的灵姑看来是她。老女人坐在另一头的床沿,同她低声说了几句话,转而
便向我这位女友问我的生辰八字,我说了我阳历的生日,阴历的日子记不
清了,但可以推算。老女人又问我出生的时辰,我说我父母双亡,已无从
知道。那老女人显得非常为难,同灵姑又低声商量。灵姑说了一句什么,
我明白那意思是说不要紧的。然后,她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静坐。她背
后窗外屋瓦上落下一只鸽子,咕咕打鸣,颈脖子上一圈闪着紫色光泽的羽
毛蓬松起来,我自然明白那是只公鸽子在发情。这灵姑突然倒抽一口气,
鸽子飞走了。

  我看见屋瓦总有种惆怅,披鳞含接的屋瓦总唤起我童年的记忆,我想
到了雨天,雨天屋角的蜘蛛网上沾着透亮的水珠,在风中哆嚷,就又联想
到我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屋瓦有一种魔力,能削弱人,让人无法
振作。我有点想哭,可我已经不会哭了。

  灵姑又硬噎了一声,想必是神灵附体。她不断打噎,排除胃气。她居
然有那么多胃气可以排除,我就止不住也想打喀。可我没有敢打,只硬噎
在胸中,怕败坏了她的情绪,误认为我特地来同她捣蛋,拿她开心。我确
实诚心诚意,尽管我并不真信。她止不住噎越打越频繁,全身开始抽搐,
也不像放意做作。她身上这种自发的抽搐,我想也许是静坐时气功的效应
,浑身直颤,手指突然指向空中,也就是说,冲我而来。可她眼睛依然紧
闭,十指张开,十指中的两个食指,又都分明冲着我。背后是板壁,我无
处可退,只得挺直了腰杆。我没敢看我那位女朋友,她肯定比我更加恭敬
,尽管她来是陪我算命。藤靠椅在这胖女人身躯的摇晃下叽咕叽咕不断出
声,她语义含糊念着咒语,说的大概是王母娘娘天地君亲神灵的灵筒屋里
一棵松足踏天轮地轮牛鬼蛇神统统打杀百无禁忌,她越说越快,越来越急
促,这确实要一番功夫,我相信她已经入境了。老女人耳朵凑近她,听完
,沉下脸对我说:

  “你这人流年不利,可要当心啊!

  灵姑还继续满前咕咕,词句已全然听不清了。老女人又解释道:

  “她说,你遇到了白虎星!

  我听说白虎指的是一种非常性感的女人,一旦被缠住,便难以解脱。
我倒巴不得有被这种女人纠缠的福气,问题是能否逃脱厄运。老女人摇摇
头说:

  “你这险境难得逃脱了。

  我看来不是个幸运的人,也似乎没有过十分幸运的事。我盼望的总实
现不了,不指望的倒屡屡出现。这一生中总劫数不断,也有过同女人的纠
纷和烦恼,对了,也受到过威胁,倒并不一定来自女人。我同准其实也没
有实实在在的利害冲突,我不知道我妨碍过谁,只希望人也别妨碍我。

  “你眼前就有大灾大难,你被小人包围了,”老女人又说。

  我也知道小人是什么东西,《道藏》中就有过描述,这些叫三尸的赤
身裸体的小人平时寄生在人的身体里,躲在咽喉下,吃人的唾液,还专等
人打吨的时候偷上天庭,向上帝报告人的罪行。

  老女人还说有眼中流血的恶人要惩治我,我就是烧香还愿也难逃脱。

  胖女人已经从藤椅上滑坐到地上,在地板上打滚,怪不得地板都擦这
么干净,我即刻又觉得我这思想不洁才招致她的诅咒。而她还就诅咒我,
说包围我的白虎达九头之多。

  “那我还有救吗?”我望着她问。

  她口吐白沫,眼白翻出,神情可怕,多半是自己对自己实行催眠,已
经进入歇斯底里状态。房里没有地方足够她滚,身体都碰到我的脚。我连
忙抽回脚,站了起来,望着这女人疯狂滚动的肥胖的身躯,不由得有种恐
惧,不知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还是被她诅咒得害怕了,我花钱戏弄她终究
会得到惩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也确实令人惧怕。

  灵姑还不断前呐,我转而问那老女人是什么意思。她只摇头不再解说
了。我就看见脚下这堆肥胖的身躯抽搐着,渐渐弓起了背,又慢慢收缩在
藤椅脚下,像一头受伤了的动物。人其实就是这么种动物,受了伤害会特
别凶狠,这不是东西的人让人畏惧的又是人的癫狂,人一旦癫狂了就又被
绞杀在自己的癫狂里,我想。

  她长长舒了口气,声者在喉管里含糊滚动,又有些像野兽的呻吟。她
依然闭着眼睛,随后摸索着站了起来,老女人赶忙上前去扶,帮她在藤椅
上坐下。我相信她确实歇斯底里发作了一通。

  她的感觉并不错,我来寻开心,她就该报复,诅咒我的命运。倒是陪
同我来的这位女友甚为着急,同老太婆商量,问能不能替我做一个会,为
我烧香还愿。老女人又问灵姑,灵姑含含糊糊说了些什么,依旧闭着眼睛
。老女人便解释说:

  “灵姑说了,你这会也做不好的。”

  “我多买些香烛呢?”我问。

  我这位女友便问老女人要多少钱?老女人说二十元。我想无非等于请
朋友上饭馆吃顿饭,更何况为的是我自己,立刻答应了。老女人又同灵姑
商量了一会,回答我说:

  “做也做不好的。”

  “那我就没法逃脱厄运了?”我问。

  老女人把我这话也传达过去,灵姑又摘咕了一句,老女人说:

  “那就要看啊。”

  看什么?看我的虔诚?

  窗外传来鸽子的打鸣声,我想那只公鸽子一定跳到了母鸽子身上。我
也还是得不到宽恕的。


15

  村口那棵乌柏树霜打过了,叶子变得深红,树下依锄站着个面色死灰
的男人。你问他这叫什么村子?他两眼直勾勾望着你,不作回答。你转身
对她说这家伙是盗墓的,她忍不住直笑。等走过了,她在耳边也对你说,
是水银中毒的缘故。你说他盗墓时在墓道里待得太久,两人一伙,另一个
中毒死了,就剩下他还活着。

  你说,他太爷一辈就干的这个,他太爷的太爷也干这行,这行当只要
祖上有人干过,洗手也难。又木橡抽鸦片,到头来倾家荡产,盗墓的却无
本万利,只要狠下心来,下得了手,捞着一回,世世代代跟着上痫。你对
她这般说着,好生快活。她挽住你手,也百依百顺。

  你说他太爷的太爷的太爷,那时候乾隆皇帝出巡,各地官员谁不巴结
圣上?千方百计不是挑选当地的美女,就收罗前朝的珍宝。他太爷的太爷
的太爷他爸,祖上只两亩薄田,农忙下田,闲时熬他几斤糖稀,染上各种
颜色,做成糖人挑副担子去远近村镇上叫卖。做个小娃娃的鸡巴叫子,做
个猪八戒背媳妇,又能有好大的赚头?他太爷的太爷的太爷小名叫李三,
整天游游逛逛,无心学做精人,却开始想背媳妇那事,见妇人家就答讪,
村里人又都叫他皮漏。有一天村里来了个蛇郎中,拿着竹筒、通条和铁钩
子,背着个装蛇的布口袋,在坟头间乱钻。他觉得好玩,便跟上这蛇郎中
,替他拿个家伙。这蛇郎中也就给他一颗黑头屎样的蛇药,让他含在嘴里
,甜丝丝的,倒也清凉润嗓。跟了半个月下来,他也就看出了门道,人拿
蛇是幌子,挖墓是真。这郎中也正想找个帮手,他就这样发迹了。

  这李三再回到村里来,头上戴顶黑缎子瓜皮帽,还缀了颗翡翠顶子,
自然也是旧的,乌伊镇街上陈大麻子的当铺里弄来的便宜货,说的是镇上
那条老街还没有被长毛烧掉的时候。他着实神气了一番,用村里人的话说
,叫抖起来了,跟着就有人跨进地家门槛,向他老头子提亲。他随后讨了
个小寡妇,也弄不清是那小寡妇先勾搭的地,还是他先把小寡妇弄上了手
。总归,他竖起大拇指说,乌伊镇下街头那桃红灯笼的喜春堂他李三也不
是没逛过,出手就一锭白花花的银子,他当然不会说那银子在墓穴里叫石
灰雄黄水早浸得发黑,多亏他在鞋帮子上使劲擦了又擦。

  那墓在落凤坡东二里一个乱石岗上,雨后,有一股水直往一个洞子里
流,叫他师傅发现了。洞越捅越大,从下午到天将黑时分,挖得刚能钻进
一个人,自然是他先进去。爬着爬着,他奶奶的,人就掉了下去,把他的
魂都吓掉了一半。泥水中居然摸到好些坛坛罐罐,一不做二不休,他统统
砸了。还有一面铜镜,是他从朽得像豆腐渣样的棺材板里摸出来的,竞乌
亮的木生一点铜绿,给娘儿们梳头那真叫棒。他说他要有半句谎话就是狗
养的?可惜都叫他师傅那老家伙弄走了,只给了他一包银子。吃一回黑,
长一回乖,摸出门道他自己也能干。

  你便来到了这村中的“李氏宗祠”,门帽上有块早先的鹤鹿松梅的石
刻安在这新修的门垛上。你推开虚掩的大门,立刻有个苍老的声音问你做
什么?你说来看看的,廊度下的一间房里便出来了一位矮小而并不萎缩的
老者,看守宗祠显然也是一分荣耀的差事。

  他说这外人不让看的,说着便推你出去。你说你也姓李,这宗族的后
裔,多少年在外漂泊,如今回来看望故里。他蹩着白毛滋生的眉头,从上
到下打量你一番。你问他知道不知道这村里早年有个盗墓的?他脸上的折
皱加深了一层,一副叫人痛苦的表情,回忆又多半少不了痛苦,你不知道
他是搜索记忆还是在努力辨认,你总之不好意思再看他这张变形了的老脸
。他含糊嘟嚷了好一阵子,不敢贸然相信这穿旅游鞋而不穿麻鞋的子孙,
半天终于哦哦的说出一句,不是死了吗?也不知是谁死了?总归是老子而
不是儿孙。

  你说这李家的子孙在外国都发了横财,他嘴张得就更大,终于让开,
弯下腰,恭恭敬敬,领你来到宗词堂下,像一个老的管家。他早先就穿的
皂鞋,提着钥匙,说的是这词堂还没有改作小学校的时候,现今又改了回
来,小学校倒另挪了地方。

  他指着出土文物样的那块横匾,漆皮剥落,可“光宗耀祖”那墨他意
酣的楷书却毫不含糊。横匾下方有个铁钩,当然是挂宗谱的地方,只不过
平时不拿出来张挂,归村长他老爹保存。

  你说那是抹在黄绿于上一幅中堂样的卷轴,他说一点不错,一点不错
。土改分田时烧掉了一回,后来又偷偷重修了一张,藏在阁楼上,清查成
份的那阵子拆了楼板搜了出来,又烧了一回。现今这张还是李氏三兄弟凭
记忆拼凑,找到小学校的老师毛娃儿他爸新修的,毛娃儿也已经有八岁的
闺女了,还想要个儿子。现今不是生育都要计划吗?生第二个罚款不说,
户口都不给上!你说可不是吗,又说你想看看这张宗谱。他说一准有你,
一准有你,这村里姓李的人家都修了进去。还说只有三户外姓,也都娶过
李家的姑娘,要不,休想在村里待住。不过外姓人总归是外姓人,而妇人
家一概都上不了这谱。

  你说这你都明白,唐太宗李世民做皇帝之前就有了这姓氏,这村里的
李家且不去牵扯是不是皇亲,祖上当将军和司马的可大有人在,不是只出
盗墓的人。

  从饲堂出来你就被小娃儿们围住,不知打那儿冒出来的,一十好几。
你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你说他们是一群跟屁虫,他们一个个都跟着
傻笑。你举起相机,他们轰的就跑。只有个娃娃头站出来,说你相机里没
有胶卷,你可以打开来看。这是个聪明的小子,细条个儿,像水中的白条
,领着这群小鱼。

  “喂,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向他发问。

  “大戏台,”他回答你说。

  “什么大戏台?”

  他们就跑进一条小巷里。你跟踪他们,巷口的屋角有块基石,刻着“
泰山石敢当”的字样。你永远也弄不明白这行文字的准确含意,如今也未
必有人能说得清楚,总之,这都同你童年的记忆联系在一起。在这条只容
得人挑一担水桶走过的空空的小巷里,你又听见那一双赤脚拍打着洒上水
迹的青石板僻僻拍拍清脆的声响。

  你穿过巷子出来,突然面对一片铺满稻草的晒场,空中弥漫一股新收
割的稻草甘甜的清香。晒场的尽头果真有一个旧戏台子,用整根的木料构
架的,台面有半人多高,也堆满了成捆的稻草。这群小猴子沿着柱子爬了
上去,又从上面跳到晒场里,在稻草堆里翻着筋斗。

  四面通风的舞台四根大柱子撑着个飞檐跳角的大屋顶,顶上几根横梁
当年想必用来挂旗旗,灯笼和要把戏的绳索,柱子和横梁都曾经有过彩绘
,颁子和漆皮如今已经剥落。

  这里演过戏,杀过头,开过会,庆贺过,也有人下过跪,也有人叩过
头,到收割的时候又堆满稻草,娃娃们总爬上爬下。当年也爬上爬下的娃
儿们老的老了,死的死了,上了宗谱和没上宗谱的都弄不清楚,凭记忆拼
凑的谱系又是否原样?有谱与无谱到头来也无甚差别,只要没高飞远走,
就都得种田吃饭,剩下的又只有孩子和稻草。

  戏台对面有座庙,在砸毁了的老庙址上如今又新盖了起来,重彩夺目
。朱红的大门上绘的一青一赤两位门神,手执刀斧,眼若铜铃。粉墙上墨
笔写着:华光庙再建乐助录金名单开列如下:某某某一百元,某某某一百
二十元,某某某一百二十五元,某某某五十元,某某某六十元,某某某二
百元……最后的落款:灵岩老中青代表公布。

  你走了进去,殿内华光大帝脚下,一排老妇人或站或跪,全都一身上
下青衣青裤,又都没有牙,站着的跪下,跪下的起立,纷纷烧香礼拜。这
华光大帝长个光滑的脸蛋,阔脸方腮,一派福像,香烟线绕之中,显得越
发慈祥。他面前的条案上还放的笔墨砚台,一副文官办公事的样子。放烛
台和香炉的供桌上垂下一幅红布,用五彩丝线绣着“保国佑民”的字样。
帐慢和华盖之上,一块乌黑的横匾写着“通天显应”,边上有一行小字,
“灵岩士民供奉”,就说不清是哪年哪月留下的骨董。

  你倒是确认了这地方叫灵岩,想必就真有这么个灵异的去处,证明你
奔灵山而来并没有错。

  你问这些老婆婆,她们都张着没牙的瘪嘴,发出丝丝丝丝的声音,没
有一个说得清去灵芝的路。

  “在这村子边上?

  “是是斯斯……”

  “离村子不远?

  “斯斯希希……”

  “要拐个弯?

  “希希奇奇……”

  “还有二里路?

  “青奇稀稀……”

  “五里路?

  “稀稀奇奇……”

  “不是五里是七里?

  “稀是奇是稀是斯……”

  有一座石桥?没有石桥?就顺着溪涧进去?还是走大路的好?走大路
就远了?绕点路心里明白?心里明白了一找就到?要紧的是心诚?心诚就
灵验?灵验不灵验全在运气,有福之人无须去找?这就叫踏破铁鞋无处寻
,寻来全不费功夫!说这灵岩无非是顽石一块?不好这么说的,那么该怎
么说?这不好说是不好说还是不能说?就全看你了,你看她是什么模样就
什么模样,你想是个美女就是个美女,心里中了邪恶就只见鬼怪。


16

  我走了一天的山路,到大灵岩的时候,天还没全黑。沿着一条很长的
峡谷进去,两边都是陡峭的深褐的岩壁,有水流的地方才长些暗绿的兽药
。落日的余晖映在山谷尽头山脊的岩壁上,赤红得像一片火焰。

  岩壁底下,水杉林子后面,几棵千年的老白果树下,有一座由寺庙改
成的招待所,也接待游客。从山门进去,淡黄的白果树叶落了一地,没有
人声。我一直转到楼下左边的后院里,才找到一位在刷锅的炊事员。我请
他开饭,他头也不抬,说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

  “晚饭通常这里开到几点?”我问。

  “六点。

  我让他看表,这会才五点四十分。

  “向我讲没有用,你找管理员去,我只凭饭票子开饭。”他依然刷地
的锅。

  这一大座空楼里回廊曲折,我又转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人,只好大声
喊:

  “喂,到底有人值班没有?”

  好几声之后,才有个懒洋洋的声音答应。然后响起了脚步声,一位穿
白褂于制服的服务员出现在走廊里,收了房钱,饭费和钥匙的押金,给我
开了个房间,把钥匙交给我便走了。晚饭只有一盘剩菜和凉得没有一点热
气的鸡蛋汤,我后悔没有在她家住下。

  我从龙潭出来,在山路上遇上她的。她挑着两大捆铁芒额,穿的花布
单衣裤,在前面悠悠走着。下午两三点钟光景,深秋的太阳还是很有热力
,她背上汗湿了,衣服贴在脊椎的那道沟槽上,挺直的脊背只腰肢扭动,
我紧跟在她后面。她显然听见我的脚步,把带铁头的针担转了个角度好让
我过去,可插在针担上大捆的铁芒藏还是把狭窄的山道挡住。我说:

  “木要紧,你走你的。”

  后来要过一条小溪,她把担子歇下来。于是我便看见了她红扑扑的腮
帮子上贴着汗湿的鬓发,厚厚的嘴唇,孩子气的脸,而胸脯却耸得挺高。

  我问她几岁了?她说她十六,并没有山里姑娘见到生人害臊的样子。
我说:

  “你一个人走这山路不害怕吗?这前后都没人,也望不到村庄。”

  她望了望插在铁芒额里带铁尖的扦担,说:

  “一个人走山路的时候,带一根棍子就够了,用来赶狼。”

  她还说她家不远,山洼子那边就是。

  我又问她还上学吗?

  她说她上过小学,现在她弟上学。

  我说你爸为什么不让你继续读书?

  她说她爸死了。

  我问她家还有什么人?

  她说还有她妈。

  我问这一担怕有百十来斤吧?

  她说打不到柴禾,就靠它烧火。

  她让我走在前面。刚翻过山岗,就看见路边一幢孤零零的瓦屋,坐落
在山坡边上。

  “赌,那门前种了棵李树的就是我家,”她说。

  那树的叶子差不多落尽了,剩下的几片橙红的叶片在赤紫色的光洁的
枝条上抖动。

  “我家这李树特别怪,春天已经开过一回花了,秋天又开了一次,前
些日子那雪白的李花才落尽。可不像春天,一颗李子也没结,”她说。

  到了她家路边,她要我送去喝茶。我从石阶上去,在门前的磨磐上坐
下。她把铁芒获挑到屋后去了。

  一会儿,她推开掩着的正中的大门,从堂屋里出来,提了把陶壶,给
我倒了一大蓝边碗茶。那壶想必偎在灶火灰里,茶水还是滚热的。

  我靠在招待所房里棕绷子床上,觉得阴冷。窗户关着,这二层楼上,
四面都是板壁,也还透着寒气,毕竟是山谷里深秋的夜晚。我又想起了她
给我倒茶的时候,看我双手托着碗,朝我就笑了。她嘴唇张开着,下唇很
厚,像肿胀了似的,依然穿着汗湿了的单褂子。我说:

  “你这样会感冒的。”

  “那是你们城里人,我冬天还洗冷水呢,”她说,“你不在这里住下
?”她见我愣住了,立刻又说,“夏天游客多的时候,我们这里也住客。

  我便由她目光领着,跟她进屋里去。堂屋的板壁上,半边贴满了彩印
的绣像连环画樊梨花的故事。我小时候似乎听说过,可也记不起是怎样一
回事了。

  “你喜欢看小说?”我问,指的当然是这类章回小说。

  “我特别喜欢听戏。”

  我明白她指的是广播里的戏曲节目。

  “你要不要擦个脸?我给你打盆热水来?”她问。

  我说不用,我可以到灶屋里去。她立刻领我到灶屋里,操起个脸盆,
手脚麻利,就手从水缸里勺了一勺水,擦了擦脸盆,倒了,从灶锅里又勺
了一瓢热水,端到我面前,望着我说:

  “你到房里去看看,都于干净净呢。”

  我受不了她湿润的目光,已经决定住下了。

  “谁呀?”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来自板壁后面。

  “妈,一个客人,”她高声答道,又对我说:“她病了,躺在床上,
有年把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热手巾把子,她进房里去了。听见她们低声在南响咕
咕说话。我擦了擦脸,觉得清醒些了,拎上背包,出门,在院子里磨盘上
坐下。她出来了,我问她:

  “多少水钱?”

  “不要钱的,”她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塞在她手里,她拧着眉心望着我。我下到路
上,等走出了一段路才回头,见她还捏着那把钱站在磨盘前。

  我需要找个人倾吐倾吐,从床上下来,在房走动。隔壁的地板也有响
声。我敲了敲板壁,问:

  “有人吗?”

  “谁?”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你也是来游山的?”我问。

  “不,我是来工作的,”他迟疑了一下说。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请便。”

  我出门敲他的房门,他开了门,桌上和窗台上摆着几张油画速写,他
胡子和头发都很久没有梳理了,也许这正是他的打扮。

  “真冷!”我说。

  “要有酒就好了,可小卖部没人,”他说。

  “这鬼地方!”我骂了一句。

  “可这里的姑娘,”他给我看一张女孩头像的速写,又是厚厚的嘴唇
,“真性感。”

  “你是说那嘴唇?”

  “一种无邪的淫荡。”

  “你相信无邪的淫荡吗?”我问。

  “没有女人是不淫荡的,但她们总给你一种美好的感觉,艺术就需要
这个。”他说。

  “那你不认为也有无邪的美吗?”

  “那是人自己欺骗自己?”他说得很干脆。

  “你不想出去走走,看看山的夜景?”我问。

  “当然,当然,”他说,“可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我已经去转过了。
”他端详那厚厚的嘴唇。

  我走到院子里,从溪涧升起的几棵巨大的白果树将楼前路灯的灯光截
住,叶子在灯光下变得惨白。我回转身,背后的山崖和天空都消失在灯光
映照得灰蒙蒙的夜雾中,只看得到灯光照着的屋檐。被封闭在这莫名其妙
的灯光里,我不禁有点晕眩。

  山门已经关上。我摸索着拔开了门栓,刚跨出去,立刻陷入黑暗中,
山泉在左近哗哗响。

  我走出几步后再回头,山崖下灯光隐约,灰蓝的云雾在山巅钦绕。深
涧里有一只蟋蟀颤禁禁嘶鸣,泉声时起时伏,又像是风,而风声却在幽暗
的溪涧中穿行。

  山谷中弥漫着一层潮湿的雾气,远处被灯光照着的白果树粗大的树干
的侧影在雾气中变得柔和了。继而,山影逐渐显现,我落在由峭壁环抱的
这深谷之中。黝黑的山影背后泛出幽光,可我周围却一片浓密的黑暗,而
且在渐渐收缩。

  我抬头仰望,一个黑影庞然拔地而起,凌空俯视,威慑我。我看出来
了,当中突起的是个巨大的兀鹰的头,两翅却在收拢,似乎要飞腾起来,
我只能屏息在这凶顽的山神巨大的爪翼之下。

  再往前,进入到两旁高耸的水杉林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浓密
得浑然成为一堵墙,再走一步似乎就要碰上。我禁不住猛然回头。背后的
树影间透出一点微乎其微的灯光,迷迷糊糊的,像一团不分明的意识,一
种难以搜索的遥远的记忆。我仿佛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观察我来的那个去
处,也没有路,那团未曾涌灭的意识只是在眼前浮动。

  我举起手想测验一下自身的存在却视而不见。我打着打火机,这才看
见了我过高举起的手臂,像擎着个火炬,而这火苗随即熄灭了,并没有风
。四下的黑暗更加浓重,而且漫无边际,连秋虫断断续续的嘶鸣也暗哑了
。耳朵里都充满了黑暗,一种原始的黑暗,于是人才有对火本能的崇拜,
以此来战胜内心对黑暗的恐惧。

  我又打着打火机,那跳动的微弱的光影旋即被无形的阴风扑灭。这蛮
荒的黑暗中,恐惧正一点点吞食我,使我失去自信,也丧失对方向的记忆
,再往前去,你将掉进深渊里,我对我自己说。我立刻回转,已经不在路
上。我试探几步,林间一条栅栏样的微弱的光带向我显示了一下,又消失
了。我发现我已到路左边的林子里,路应该在我的右边。我调整方向,摸
索着,我应该先找到那灰黑突兀的鹰岩。

  一团匍匐着的迷迷蒙蒙的雾露,又像一条垂落在地上的带状的烟,其
间,有几星灯光闪烁。我终于回到了黑压压的兀立的鹰岩底下,可我突然
发现,两侧垂下的翅翼当中,它灰白的胸脯又像一位披着大塑的老妇人,
毫不慈祥,一副巫婆的模样,低着头,大学里露出她干枯的躯体,而她大
衣底下,竟还跪着个裸体的女人,赤裸的脊背上有一条可以感觉到的脊椎
槽。她双腿跪着,面向披着黑大衣的恶魔在苦苦哀求,双手合掌,肘部和
上身分开,那赤裸的身腰就更分明了,面貌依然看不清楚,可右脸颊的轮
廓却姣好而妩媚。

  她散开的头发长长垂在左肩和手臂上,正面的身腰就更加分明。她依
然跪着,跪坐在自己腿上,低垂着头,是一位少女。她恐惧不已,像是在
祈祷,在恳求,她随时都在变幻,此刻又还原为前一个年轻的女人,合掌
祈求的女人,可只要转过身来就又成了少女,形体的线条还更美,左侧的
腰部上的乳房的曲线闪现了一下,就又捕捉木到了。

  进了山门,黑暗全消失了,我又回到这次蒙蒙的灯光下。从溪涧伸起
的几棵老白果树上还未脱尽的叶子,映照得失去了颜色,只有灯光照着的
走廊和屋檐才实实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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